2013年8月24日 星期六

寒星下的歌聲 終章

  「門鎖前一陣子才全部換過,這是新的大門鑰匙。房間裡也換了裝潢,不過主要格局還是和以前一樣。既然妳以前住過這裡,應該馬上就會習慣的。」
  「這樣啊……」
  「那妳就慢慢來吧。我等一下還有點事,之後有什麼問題的話再聯絡我。」
  「好的,您慢走。」
  要走下轉角的樓梯前,房東太太又停了下來,微笑著對我揮手。
  需要的東西都在一個禮拜前打包好寄過來了,我只提了個不大不小的包包而已。將重新粉刷過的鐵製大門關上,我走進眼前這個空蕩蕩的房間,越過堆放在一旁的搬家公司紙箱,唰地一聲拉開了窗簾。
  ……好懷念的手感。以前,這可是我每天一早醒來就做的事情呢。
  「我回來了。」
  看著和記憶中沒有多大不同的街景,我自言自語般對著空氣說道。


  「抱歉抱歉,我來晚了~」
  即使在充滿交談聲的假日家庭餐廳裡,這個聲音我還是能一秒就認出來。我放下手機,抬起頭看向笑著在對面椅子上坐下的她。
  「沒什麼,我也剛到。再說今天是我突然約妳出來的。」
  「也太突然了吧,劈頭就說妳人現在在東京什麼的……要搬回來的話怎麼不早點通知我?」
  「我也沒辦法啊。人事異動拖到很晚才確定,之後又一直忙著搬家的事,只好等回來以後再說了。」
  回我一個同病相憐的無奈笑容,將手提包放在一旁的衛比起菜單,反而先拿起水杯連灌好幾口。散開的紅色微捲長髮披在肩上,早已改戴隱形眼鏡的她,如今看來也有幾分俐落幹練的感覺了。
  「……不過,總覺得妳好像常常職務調動?不是換部門就是換地點的……該不會這次回來也待不了多久吧?」
  「誰知道呢?聽前輩說這是所有新人的必經過程,熬個幾年就好了。」我向遠處的一個服務生招手。「我倒沒什麼意見就是。」
  「哈啊……還真像是妳會說的話。」衛輕嘆了口氣。
  「大坪呢?有一陣子沒聽到他的消息了,最近過得還好吧?」
  為了不讓衛單方面地從我這裡挖八卦,點完飲料後我搶先轉變了話題。大學考試放榜後,他果真如願和衛一起錄取了S大。直到畢業、成為社會人士後的現在,兩個人幾乎一直陪著彼此,一如當初在那個河岸邊的承諾。
  「看起來還不錯。雖然有時會抱怨個幾句,大體來說,區公所的生態還滿適合他的本性的。」衛一臉愉快地將手肘撐在桌面上。「總比我這個放假時還得追著那幾個老師要稿子的好多了。」
  「辛苦了。」我也端起放在右手邊的水杯。責任編輯啊……一個只有頭銜還算好聽的工作。
  「是吧?不過也罷,至少這裡的薪水給得還算有誠意。照目前的進度來看,應該再過一、兩年就能開始考慮結婚的問題了──」
  「嗚噗!」
  「咦?怎、怎麼了,歌澄?」
  「……咳……沒、沒事……」時機也抓得太好了吧。一定要在我含著一口水時說出我預料之外的話嗎?「原來妳……已經計劃到這一層了啊。」
  「嗯?這很奇怪嗎?」衛睜大眼睛望著我。「我們都二十五歲了,想這個不會太早吧?」
  「呃……」無法反駁。儘管這是個流行晚婚的年代……
  「而且啊,不是我要說妳,」
  糟了。自掘墳墓,她又要開始唸我了。
  「妳打算維持現在的狀態到什麼時候?我知道妳要照顧栗原,不過這不應該是理由吧?也有其他和這一點並不衝突的可能性不是嗎?」
  衛向後靠在椅背上,雙手交叉在胸前認真盯著我。
  「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啊……人生的答案本來就不只一種嘛。」
  「是嗎?」她的眼神更銳利了。「可是妳真正想要的並不是這樣吧?」
  「──」
  「……嘛,算了,既然妳也明白我的意思,那我再說什麼也沒有用。」輕嘆了口氣,她再度回復成原本的坐姿。「我只是想提醒妳,明明就沒有必要,不要自己把自己綁起來。」
  「……讓妳操心了。妳也知道,我就是這種人嘛。」
  「是啊是啊,高中時我就很清楚了。」她打開果糖,倒進端上來的冰咖啡裡。「就算現在我不能每天盯著妳,也要給我好好吃午餐啊。」


  「嗯?我還在想這時間會是誰呢,原來是小澄啊。」手裡還拿著正要收進店內的招牌,頭髮白了不少的大叔在認出我後立刻笑了開來。「好久沒見到妳了,應該有四年……不,五年了吧?都快要認不出來了……喔,先進來吧,要喝點什麼嗎?」
  「這個嘛……以前都跟你偷偷摸摸拿啤酒,今天就來點不一樣的吧。」
  「是嗎?」大叔微笑點頭表示了解,我也跟在大叔身後走進店內。
  在吧台前的位子坐下,邊享受著冷氣的溫度,我邊解開腦後紮了一整天的長馬尾,順便拿下耳環和手錶。髮尾不知不覺又超過腰際了,該找一天修剪一下。
  「來,試試看吧。」過了一會兒,大叔回到我面前來,在桌上放下一杯加了冰塊的威士忌。「不知道妳現在的酒量到哪裡,所以我還兌了點水,應該不會太烈。」
  「謝謝。」
  才將玻璃杯放到嘴邊,酒氣和蘊含其中的麥香便撲鼻而來,比平時喝慣的啤酒濃上許多。
  「大叔的店倒是都沒變呢。」我環顧著和記憶中相去不遠的佈置。「已經開了好幾年了吧。沒想過哪天要收起來嗎?」
  「妳真愛開玩笑。收起來的話那我以後要做什麼?」大叔輕鬆地回答,手中也沒停下洗杯子的動作。「說到底,開間像這樣的小店可是我的夢想呢。我可是等了好久,直到我家那幾個小鬼都獨立了才有機會的喔。」
  「夢想……啊。」
  即使到了現在,這個詞聽起來還是那麼美好。
  「……那個女孩子現在怎麼樣了?還是記不得其他人嗎?」
  「……是啊。」我搖了下杯中冰塊。「不過她已經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,現在每天都忙得很快樂。認人記人這種瑣事,自然會有人幫她做,所以不用擔心。」
  「這樣啊。」大叔嘴角上揚。
  隨著時間的流逝,璃菜似乎也慢慢了解到自己的缺陷為何。不過令我意外,她居然很乾脆地接受了事實。難道失去這些記憶和功能所造就的開朗也有這種效果嗎?之後,在養護設施裡的老師介紹下,她開始和其他同學結成組合,在網路上上傳由她主唱並配上影片的自創曲,當然本人是不露臉的。截至今日,網站上已經累積了不少好評,當初提案的老師甚至已經在考慮將它商品化的可能性。
  一度墜地的天使,在熬過漫長的時間後,總算找到了能再次靠雙腳站起的方法。一切順利的話,或許她不再需要我的那天也會提前到來。
  「以後,妳還是會繼續等下去嗎?」
  「這是當然的啊。」啜了下杯中的酒,我一手托腮說道。「應該說……就算我的理智判斷沒有必要,也無法控制住想要遠遠地看顧她的衝動吧……這樣看來好像我比較糟糕呢。」
  「不,我是說另一件事。」
  我抬起頭。大叔將最後一個杯子放回瀝乾架上,轉回來意味深長地看著我。
  「妳上一次來店裡時說過的,那個『約定』。我沒猜錯的話,現在應該還沒實現吧?」
  ……呼。今天第二次被問到同樣的問題了呢。
  不過,大叔和衛偏反對的立場不一樣,他算是完全中立的一方。
  「我能不等嗎?」在不用擔心被說教的情況下,我自在地擺出微笑。「當初可是我先說要預訂他的一輩子哦。」

  「最後,陪我再約定一次吧。沒有期限,也不一定能實現的約定,如何?」
  七年前的冬末,高中畢業前一個多月。
  在雨宮家的陽台上,抱著混合了想挑戰、想測試,以及相當比例期待的複雜心情,我對他提出了這個如今想來頗為瘋狂的邀約。
  那時的我,重心仍然放在璃菜身上。若我承認自己並不想就此和他分離,總覺得對他有些不公平,對璃菜也會感到虧欠;但要我從璃菜的事中完全抽身,我也不可能辦到。更重要的是,由當下的客觀結果來看,我又一次地讓自己身邊的人承擔了傷害。儘管本人不在意,甚至有部分是出於自願,但一想到日後說不定還會發生同樣的事,我果然還是無法平靜。
  所以,就乾脆交給時間和機運來決定吧。
  人的心情本來就會隨著時間而改變,不管是對環境的看法,還是對人的感受。緣份就更不用說,一旦錯過這個相交點就只有漸行漸遠,這樣的事屢見不鮮。或許就這麼分開,數年過去後,當時的心情便能不再那般強烈。沒有聽到壞消息就是好消息,對我們來說,只要認知裡對方依舊活得很好,作為繼續前行的支持也就足夠了。
  不過,如果真有這麼個萬一,這種稱作奇蹟也不為過的情況發生了──
  彼此的心情始終不被時間消磨掉一分一毫,又能在沒有聯絡方式之下,於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的話──
  到那時,我就心甘情願承認敗北,承認自己終究無法將這種情感從腦中徹底抹殺掉。
  不論當下的現實狀況為何,就算明知等在前面的路沒有光明可言也無所謂。如果,如果真的讓我等來了這一刻──
  「到那時,我們就一起走完剩下的人生吧。」

  「妳也真固執。要是真的見到面了,他旁邊卻已經多出了另一個人,那妳怎麼辦?」
  「真是這樣的話我也沒辦法啊,認了嘍。」我邊說邊玩著杯子上凝結的水滴。「這種情況也是運氣的一部分,但要怎麼選擇就是他的自由了,反過來我也一樣。」
  「完全的信任嗎……不,好像也不是這麼回事。」沈吟片刻後,大叔還是放棄了思考。「雖然我算是從妳小時候就看著妳長大的,有時還是不能看懂妳呢。」
  「這沒什麼啦。連我都不完全懂我自己了呢。」
  說這句話時,我的心情竟然莫名地愉悅。


  即使是盛夏,夜幕降臨後的氣溫還是頗為涼爽。
  離開大叔的店後,我信步踱出小巷,混入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中,讓風帶走周身似有若無的些許酒氣。抬頭望向遠方的天空,在這個被各種燈光照得璀璨絢麗的城市裡,仍然可以見到數顆更加耀眼的星子高懸彼方。
  十數年過去了,只有它們依然不變。就算再跨越下一個、下下一個十年,直到我再也看不見它們之後,這樣的夜空也會繼續維持下去吧。
  無數難以計算的日子裡,我──或者該說我們──在同樣的時間,不同的地點,抱著當時仍覺得遙不可及的企盼,藉由這點微弱的光芒,試著和揮之不去的絕望對抗。或許正是因為這點企盼的存在,曾幾何時,我們慢慢變成了彼此的光芒。等到自身終能開始發光的那一刻,出口也近在眼前了。
  跟著其他人站在十字路口前等待燈號轉換時,我將手提包裡的鑰匙串拿出來,在周遭霓虹燈的映照下,指尖輕輕撫觸著其中一把顏色不同的鑰匙。
  當初以寄放的名義被拋到我手中來的它,一直都沒被要回去。這些年來,我其實沒遇上什麼非得用到它不可的場合,且如今它原本的功能還在不在也有待商榷,我卻從未把它從鑰匙串上拿下來過。
  我要我自己永遠記得,我並不是單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往前走的。

  下一秒,燈號由紅轉綠。
  和人群開始移動腳步的節奏一起,我向彼端邁出步伐,漸漸融入十字路口的雜沓。
  無論往後還有什麼在等著我,我的方向,我的路標都不會消失,如同寧靜的夜空般,永不改變。



  “輕飄飄地在半空中飛舞的蒲公英,終於找到了能安穩降落的大地。”
  “會冒出怎樣的新葉?會開出怎樣的花朵?猜想和未來,現在起才算開始。”
  “過程中的陽光,雨露,甚至霜雪,都是將我導引至此的要素。沒有你們,便沒有在這裡的我。”
  “所以,接下來該換我回報了。”

  “將笑容和淚水的回憶放在心底,靜靜等待未知的下一段故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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