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嗯?別問那麼多,反正不是有毒的東西就對啦~喝~吧~」
「我就知道有問題!我不是說……我不喝酒精飲料嗎……」
「那樣就太沒趣啦~我可是聽你說考得似乎還不錯,才特地抓歌澄帶我去弄了這些來的喔!」
「這和那有什麼關係啦……奇怪怎麼好像有點沒力……」
「嗚呼呼,想逃也來不及了喔,第一次醉就要醉得徹底一點~歌澄快來幫忙,把孝輔固定好別讓他亂動!」
……是我的錯覺嗎,這幅畫面好像有種既視感?
「別擔心,這裡隔音很好,不會吵到鄰居的。」
回頭一望,聲音的主人不知何時已經將視線從手上的書移開,正好整以暇地看著這邊……我說你倒是稍微阻止一下啊。
「……你們慢慢玩,我有點熱,去外頭吹吹風。」
即使我刻意說出和當前季節明顯不合的句子,衛還是滿臉愉悅的微醺。早知道妳酒品比我還糟糕,打死我也絕對不會帶妳去大叔那裡的。
對大坪的求救目光回以一個憐憫的眼神後,我無情(?)地從坐墊上站起來越過客廳,拉開了通往陽台的落地窗。
十二樓的高度,能眺望的範圍確實不一樣。關上落地窗後,周遭便只剩下微微的風聲和從地面傳來的些許車聲,隔音好果然不是騙人的。包圍全身的冰冷空氣,讓我得以從方才的歡鬧中沉靜下來。
又邁入了新的一年,如今已是大考結束後的第一個週末。在場所有人都沒被兩個月前受到的大小傷害拖住腳步,還算順利地度過了這一關。特別是大坪,本人對自己考場上的表現似乎頗為滿意,看來和衛之間進展穩定帶來的好心情發揮了不小的效果。待到櫻花盛放的時節,兩人應該可以並肩走在同一個校園中吧。
而我,終於也到了離開這裡的時候。
倚著水泥護欄,我眺望著下方這片向遠處延伸的夜景,一如至今為止每一個在屋頂度過的晚上。
這座城市,容納了我十八年的人生中所有的記憶,包括那個惡夢般的傷痛,及回想起來會感到心碎的美好。我不是一個對環境有所執著的人,雖然國二時我以懶得重新適應為由選擇獨自留在東京,之後也覺得一個人的生活很不錯,不過這只是原因的一小部分。
真正的理由,我不願離開這裡的理由,終究還是為了她。
為了繼續待在璃菜身邊,為了不讓當時內向溫順的她又變回孤單一人。
如果那時我沒有留下,或許就不會發生那次事件,璃菜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吧──她們全家搬走之後,我便一直如此認為。
不但害她受到永不磨滅的傷痕,最後也沒能夠和她在一起。
我的留下,根本沒有任何意義。
從那時起,我開始拒絕承認自己留在這裡的初衷,想要將它徹底埋在不見天日的角落。這個「為了璃菜」的立場,我無法再心安理得地站下去。
大概是潛意識裡自我批判得太過嚴重,與此同時,我也產生了某種異狀。我變得常常會在獨處時陷入恍惚,時間長短不等;但回過神時,左手腕和手臂上總會多出數條細線般的傷口,右手還握著不知怎麼冒出來的美工刀。
──這樣下去不行。要是哪天我在迷糊中把自殘升級成自殺的話──
終於在某一天,又一次從恍神中醒來的我看著手上越來越深的割傷,腦中冒出了一個持續至今的決斷。
我隨便抓了件外套披上便走出家門,沿著公寓的樓梯向上走,來到了屋頂上。
放眼望去,雖然這裡和學校的屋頂景物截然不同,籠罩在頭頂上的也不是蒼穹白雲,而是無月的黑夜,但在當時的我眼中,這裡已經和學校的屋頂重合了。
午休時,和璃菜一起吃飯,一起唱歌的屋頂。
事件發生以來第一次,我略微仰起頭,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,唱出尚未死在心裡的曲調。即使音符殘缺不全,即使聲音支離破碎,我仍然沒有停下來,斷斷續續地唱了一首又一首,直到喉嚨開始發乾,直到視線開始朦朧。
人事全非的現今,只有歌聲可以繼續存在,跪坐在地上的我重新確認了這一點。往後,自家的屋頂便成為我療癒自己的場所,讓我不必藉由傷害自己來解放罪惡感。
夜空下的歌聲帶著我走出了過往,和新的人事物有所交集,並累積了下一個三年的點滴,形塑成此刻的我。
抱著帶有些許懷念的感慨,我重拾這個久違的習慣,將旋律輕輕散放在風中。
(唱得如何只是其次,覺得快樂才重要啊!)
(如果有一天妳不再是為了這個來找我,我會更高興喔。)
(如月同學,謝謝妳!妳為了我製造這麼好的機會,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!)
(和小杏本質完全不同的妳,或許真的能阻止黑崎也不一定吧。)
(這次,妳把奇蹟送給了我;下回,也讓我看到妳自己的奇蹟吧。)
「──嗯?你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?」
感覺到身後似乎有動靜,我中斷歌聲回過頭,正好和從窗簾後鑽出的雨宮目光交會。
「沒多久前。」他拉開留下一道小縫隙的落地窗走出來,將一罐水果氣泡酒放到我眼前的護欄上。「裡頭那兩個喝剩的,解決掉吧。」
「他們兩個呢?陣亡了?」
「都躺平一段時間了。到天亮之前應該不會醒吧。」
順著他的視線,我看向窗簾被拉開的間隙。室內燈光已經調暗,只見衛和大坪兩人並肩睡在地毯上,身上還蓋著原本沒有的厚毛毯。看來包括聯絡他們的家人在內,雨宮應該已經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好了吧。
「……反正明天放假,考試也結束了嘛。」望著這幅畫面,我不禁微笑。「幸好不是去我家,否則今晚我就沒地方睡了。」
「是啊。」
同樣看著這一幕的雨宮,表情是以他而言極為罕有的放鬆平和。
明明是同班同學,卻在那種完全暴露彼此黑暗面的情況下初次對話。
互相觀察,互相試探,偶爾也互相合作。直到我意識到這些都是互相支援的一部分為止,經過了一大段漫長的時光。
剛開始時只是因為感到彼此有共通之處而略微卸下防備,如今心理上卻已經跨越了那道名為信任的高聳之牆。基於擁有類似的過往,無需多餘的言語,便能理解對方需要的是什麼。就在這一來一往之間,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也默默地產生了變化。
不是現有的任何一種關係所能涵攝,而是更加絕對,更加不可取代的強固聯結。
「是說你一直不把左手固定起來沒關係嗎?不是還不太能動?」
一邊拉開鋁罐拉環,我一邊瞄著他自然垂落的左腕說。雖然石膏已經移除,周圍組織仍舊沒有完全消腫,如今還是連彎個手指都困難重重的狀態。
「……無所謂。我也差不多習慣沒有它的生活了。」
停頓半晌後,繼續望著前方的他以微妙的語氣回應道。
我瞇細眼睛,轉頭喝了一口酒。會這麼回答就表示其實很有關係,只是既然幾乎不可能復元了,不用特別謹慎也沒差吧。以我的立場而言我無法反駁,所以我也不打算多規勸些什麼。
「……你還記得嗎?」
但是,彷彿要填補對話的缺口般,在此同時,一個遙遠的回憶浮上腦海。
「很久以前……高一的時候,我們第一次在教室裡說話的情景;當時,已經過了放學時間,教室裡頭就跟現在一樣,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……」
「……是第一次在學校屋頂上看見妳的隔天吧。」
我托著臉頰,微微地笑了起來。
「我本來以為只有到屋頂去才有機會接近你呢。為什麼會想和我搭話?」
「理由應該和妳差不多吧?」聽出我話語背後的意思,他轉了個方向迎上我的視線。「不過照直覺行事的成分可能更高就是。」
在這正常人為多的環境裡,偏偏就碰上了和自己氣氛相似的異物。驚訝、感慨、警戒之餘,卻也有一份相當的期待悄悄成形。如果是這個人,或許就可以理解我的行為;如果是在這個人面前,我或許就不用再隱藏自己的另一面──直到當下為止都由自己全部承受的東西,如果能和另一個人共同分擔的話,我會不會有所改變呢?
我能不能……稍微看到一小片陽光的蹤跡呢?
「……那麼,三年過去了,現在你覺得如何?後悔了嗎?」
吹過身邊的風方向改變了。從飄進視野的髮絲間,我靜靜看著他扣住自己纏滿繃帶的左手腕。
「……後悔嗎……是呢。本來應該不會遇上這些麻煩的……只要從那棟大樓的邊緣往後一仰,後來發生的所有事就全都和我沒關係了……」
大約是去年的這個時節,我沒理會他的意願,逕自用各種方法挖掘、干涉他的過往,最後還一路跑著衝上某棟廢棄大樓,以提供逃避場所的名義,把人從圍牆上撿了回來。當時的我絕對想像不到,升上高三後的一年間會過得如此血腥,甚至把他也一起捲了進去。
「──結果,」
突然接續下去的話頭打斷了我的回憶。
「現在多了這麼多重量,就算再站上同樣的地方,我也跳不下去了。」
看著他平淡說出這句話的側臉,我一時為之恍然。
那個夏天的夜晚,跪坐在濺滿鮮血的舊校舍裡,我抱著已經昏過去的他不停掉淚的畫面,又一次在我心頭閃過。
我受夠了。我累了。我不想再努力了可以嗎──這一年來,我不只一次產生這樣的念頭。想自暴自棄破壞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切,就連對璃菜的責任也攔不住這份衝動。沒想到,在緊要關頭讓我醒過來的,卻是他。確定了我終究沒辦法對他下手的那一刻,衝動便和封閉的情感一併潰散了。連同和衛之間剛結束的戰爭在內,要是沒有他撐住我的精神面,我恐怕不可能堅持到現在。
正如我藉由他維繫自身的穩定一般,他原來也將我所加諸的負荷轉化成自己生存的理由。
「……看來,我似乎有好好兌現我的諾言吧?」
我會以我的方式,讓你有值回票價的感覺。
這是高一時,在那間放學後的教室裡,我以半試驗半作弄的心態對他說的話。
「──物超所值。」
如今,這個約定終於在彼此的相視而笑下完成了。
「你什麼時候離開?」
「畢業典禮後兩到三天吧。妳呢?」
「跟你差不多。」我仰頭喝乾罐中最後一滴液體。「是嗎……只剩下一個多月了啊。」
各奔東西的日子,默默地來到了眼前。我們都有各自必須背負的包袱,也早就決定好了接下來的道路。畢業典禮一結束,隨著離開倉橋,我們也將告別彼此近在咫尺的每一天。這是最後的一個多月,沒有意外的話,之後我們便天各一方,永不相見了。
「這三年受妳照顧許多,麻煩妳了。」
「這是在損我吧。」我不禁笑了出來。「我回收的對價早就超過給出去的份了。」
他不置可否,只是順手接過我方才喝完的空罐,離開倚靠著的護欄回到屋內。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窗簾後,我再度轉過身趴在護欄上,把鼻子以下埋在交疊的手臂裡。
……是的。這樣就好。不一定非要留在彼此身邊不可。經過這許多事,我也該從那段記憶,那陣陰鬱裡畢業了。想做的事、該去的地方,我們之間的分歧太大,順應現實的需求才是合理的。即使分隔兩地,這三年來所積攢的全部也不會因此消失。只要它們還存在我心裡一天,我就有自信可以繼續前進。
只要保持距離,就不會再因為我而傷到任何人了吧……
(理論和說法的存在,就是用來推翻的啊。)
「……」
不自覺地,我把頭抬了起來。
那時,衛在醫院裡對我說的這句話……也包含了這樣的意思嗎?
期待,和任何理性思考無關的單純希望……衛投注在我身上的,以及,我自己還沒完全抹滅的──
「妳還要在那裡站多久?不累嗎?」
……真是的,到現在竟然還抱有這種天真的想法,我還真是學不乖啊。
不過,如果把它當成下一場遊戲的開端,感覺倒是還不壞。
「……雨宮。」
吐了口大氣,我轉回身離開護欄,以輕鬆的語調對站在落地窗後的他開口。
「你曾經說過,是我把你拉回來的,你的命我想怎麼處置都行,沒錯吧。」
「……是。」
大概是察覺到這段對話不會馬上結束,他穿過落地窗開啟的縫隙回到陽台上,以免持續吹入的冷風打擾了睡在地上的兩個人。
「不僅僅是現在,即使畢業以後,甚至是更遠的將來……這句話也還是繼續成立嗎?」
「……如果妳希望的話。」
「很好。那麼──」
和高一時有點類似,卻又不完全相同的心情。
我嘴角上揚,略微抬頭直面他的目光。
「有沒有興趣在最後……在分道揚鑣之前,再陪我玩一把大的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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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:
順利關窗的一回,也是篇幅分配極度不均的一回。
下次就是最終章&應該會一起附上的總後記了。
這個從2008年就開始斷斷續續進行的坑終於填完啦! (正篇部分)
秋季起,預定會回頭補目前已經開的坑,
同時尋找下一個長篇的靈感。
定期更新神馬的……就暫時告一段落吧XD (滾回被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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